2019年5月23日,山東魏橋創業集團創始人張士平逝世,這一消息迅速刷爆了相關行業人士的朋友圈,各種回顧懷念的文章也接踵而至。這些文章都會提及,一代實業巨子張士平創辦的魏橋紡織曾是全球規模最大的棉紡織企業。
棉紡工業是近代工業的源起,曾經代表著一個國家的工業化水平和經濟實力,在中國,它更是與救亡、強國、復興等宏大主題休戚相關、勾連糾纏。
當代,棉紡工業雖然遠不如一眾新經濟那么性感撩人,但仍然和其它傳統產業構成了中國制造的基本底色,仍然關系著千千萬萬家庭的就業,而且,在變遷和創新中,也在不斷演繹著波瀾壯闊的精彩。
本文不是工業史,也不是人物傳,更不是企業案例,只是從個人感性的視界出發,在中國棉紡工業一百多年發展的潮流中攫取幾朵浪花,串聯起來勾勒出這個行業的前世今生。如此而已。
一
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
人們面前應有盡有,人們面前一無所有。
——(英)狄更斯
18世紀中葉的一天,在英國格林諾克小鎮,一個名叫瓦特的小朋友在家里無所事事,偶然晃到了廚房。祖母正在做飯,爐上燒著水,水開了,壺蓋啪啪作響,不停地向上跳動。
小瓦特對此很是新鮮好奇,就問祖母:“水壺蓋為什么會跳動?”
祖母回答:“因為水開了?!?/span>
瓦特又問:“為什么水開了壺蓋就會跳動?”
對白沒法繼續了,否則名垂青史的就是瓦特奶奶了。祖母敷衍了一下,嫌瓦特礙手礙腳影響做飯,把他趕出了廚房。
多年以后,好奇寶寶瓦特成為了一名修理工,他顯然不忘初心,帶著童年的疑問不斷探索實驗,終于在1776年制造出第一臺圓周式蒸汽機。
蒸汽機的出現改變了世界歷史的發展軌跡,先是在英國,之后是歐陸各國和美國,開始了以大機器生產代替手工勞動的時代,是為第一次工業革命,新世紀以來,又多了一個時髦的、套上信息時代馬甲的名稱:工業1.0。
工業革命首先出現在棉紡織業。
棉紡就是把棉花(或其它纖維)加工成棉紗,棉織則是把棉紗織成坯布。坯布經過染色或印花成為面料,面料再被裁剪縫紉之后就是服裝了。這是一條產業鏈。
衡量棉紡生產能力的指標是紗錠數量。
作為工業革命的發源地,英國一躍成為世界頭號強國。英國的棉紡織工廠從美國、印度、非洲等地進口棉花原料,生產出棉紗和坯布,成本低、質量好、產量大,橫掃全球那些主動或被動開放了的市場,所及之處,當地延續已久的手工作坊土崩瓦解。
到了1861年,英國已經擁有3000多萬紗錠,占當時全世界棉紡產能的近三分之二。
作為英國霸權的重要組成部分,棉紡技術在當時是不折不扣的“高科技”。英國在1776年制定法律,禁止棉紡技術出口,包括圖紙、設備,甚至紡織熟練工人也不準出國。這項禁令維持了半個世紀。
1776年,美國宣布獨立。這個新生的國家不甘心只是充當原宗主國的銷售市場和原料供應地,立志要踏上這輪技術革命的浪尖,實現“彎道超車”和大國崛起。在一系列“先進制造業”趕超策略中,最立竿見影的就是“拿來主義”。于是,一場保護和竊取知識產權的斗爭在英美之間打響了。1789年,精通棉紡技術的英國人斯萊特隱藏身份、喬裝改扮混上了從倫敦開往美國的輪船。他憑借腦海中的圖紙和技術建起了新大陸第一家棉紡工廠。后來,斯萊特在美國被尊崇為“美國工業革命的奠基人”,但在英國,他被稱為“叛國者”。
翻開史書,盡是輪回!
當工業革命以暴風驟雨之勢席卷英國之際,中國正處在乾隆皇帝的統治后期。此時,長達70集的宮斗已然謝幕,乾隆在令貴妃魏瓔珞的襄助下,文韜武略、歲月靜好,把大清國帶入他心中的盛世。至于東西方的碰撞,或者說對決,則留給了他的孫子——那個摳門又倒霉的道光。
二
實為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
——李鴻章
1840年,中英貿易摩擦不斷升級,引發了鴉片戰爭,這是一場工業國對農業國的“降維打擊”。此后,類似的失敗一次又一次,隨之而來的是一份又一份不平等條約,天朝上國緊閉的門戶被堅船利炮轟開了。
西方商品潮水般涌入中國,其中棉紡織品從19世紀80年代起超過鴉片成為最大宗進口貨物,地位堪比今天的集成電路。1880年棉紗棉布進口額近2800萬兩白銀,到了1913年進口額達到了1.82億兩。作為比較,中國近代史上對外賠款數目最龐大的“庚子賠款”是4.5億兩。
面對“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大清開始了“師夷制夷”、“中體西用”的洋務運動,期間興辦了中國第一代棉紡織廠。
1878年,李鴻章籌建上海機器織布局,歷盡十年周折,終于在1889年底投產,有3.5萬紗錠,530臺織機,這是中國第一家機器棉紡織廠。但這家劃時代的工廠卻在投產不到四年后的1893年毀于火災,沉痛的教訓警示后人:消防安全,重于泰山。心有不甘的李鴻章派盛宣懷在舊址上重建工廠,后改名華盛紡織總廠。
在中國其它地方,也陸續開辦了棉紡織廠,但發展緩慢,到1913年,華商棉紡廠共有21家,紗錠數量約50萬。
洋務運動時期興辦的工廠大多采用“官督商辦”的形式,即募集民間資本,由政府派官員經營,名為“商辦”,實則“官營”。這些企業雖有某些特權,如上海機器織布局就獲得了十年之內上海地區的棉紡獨家專營權,但官僚貪腐、效率低下、不知市場競爭,結果只能是虧損累累,每況愈下。例如,張之洞興辦的湖北紗布局1893年進口了4萬多紗錠,但由于種種原因,竟然擱置在上海長達五年,日曬雨淋、銹跡斑斑。如此經營,豈能盈利?在棉紡這么一個競爭性行業,無論是“官營”,抑或是以后的“國營”,搞得好是偶然的,搞不好是必然的。
甲午戰爭宣告了洋務運動的徹底失敗。無數仁人志士開始重新尋找救亡圖強的道路,有主張維新變法,有堅持共和革命,有推崇軍國主義……另外還有一些人秉持實業救國的理念。
三
實業以振興棉業之紡織為內維,擴充礦業之煤鐵為外境。
——張謇
到我50歲時要有50萬錠子,60歲時要有60萬錠子,70歲時要有70萬錠子。
——榮宗敬
1894年,慈禧六十大壽,開恩科會試,張謇高中狀元。
毛澤東在談及近代民族工業時曾經說過,有四個人是我們萬萬不可忘記的,他們是“搞重工業的張之洞,搞紡織工業的張謇,搞交通運輸業的盧作孚,搞化學工業的范旭東?!?/span>
上面兩段歷史中的張狀元和張老板是同一個人嗎?答案是肯定的,跟現在滿大街重名的趙建華伯伯、李子軒小朋友不同,歷史上關于張謇的事跡都是同一個人。
張謇的一生可謂傳奇,前半生汲汲于科舉,后半生醉心于實業,而且都登峰造極,是“斜杠人生”的絕對標桿。
張謇,江蘇南通人,16歲考中秀才,這是他漫長坎坷科舉之路的起點。六次鄉試,方才中舉。然后,在更高一級的考試中繼續杯具:連續四次會試名落孫山。直到41歲,張謇終于狀元及第,登上科舉金字塔的巔峰。
科考期間,張謇成為淮軍名將吳長慶的幕僚,參與了晚清多次重要的政治軍事行動,受到翁同龢、張之洞等朝廷重臣的賞識。
古人科舉,是為了考取功名,踏入仕途。而以張謇當時的聲望人脈,完全可以直接躋身官場。但他就是跟科舉耗上了。這就好像現在有人可以直接任職某部委的司局長,但卻堅持一定要先通過國家公務員考試。
張謇中狀元后,親友在南通為他修建了一個亭子,命名為“果然亭”,但他將其改為“適然亭”。一字之改,當可知張謇的心情,以其閱歷,不可能不知其時科舉制度的弊端和虛幻,但仍然孜孜以求,這應是一種救贖吧?,F在心結已解,張謇要將自己的一腔意氣宣泄在實業救國的抱負上。
1895年,張謇回到家鄉南通籌辦棉紡廠,根據《易經》“天地之大德曰生”,取名“大生紗廠”。張之洞將前文提及的擱置在上海的紡紗設備40800錠分兩次給了大生,作為官股入資。依靠這些殘缺生銹的設備,百年大生就此起步。
1914年,一戰爆發,歐洲列強打成了一鍋粥,不僅無力對華繼續傾銷棉紡織品,反而需要大量進口。中國民族棉紡織業迎來了快速發展的黃金歲月,到1922年,華商棉紡廠已擁有150多萬紗錠,大生各廠也發展到16萬紗錠。
張謇經營大生期間,正是江山鼎革之際,他的經歷和背景注定了他不會僅僅只是一個棉紡廠的老板。
1912年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在南京成立,臨時大總統孫中山任命張謇為實業部長,兩人會面后,張謇對孫中山的評價是:未知崖畔,意思是不著邊,不靠譜。于是很快就辭職了。
無獨有偶。袁世凱當了大總統后,邀請孫中山擔任“全國鐵路督辦”。孫中山拿出了一份“中長期鐵路規劃”,十年要修10萬公里鐵路。曾經主持過京張鐵路修建的袁世凱一看,驚得下巴差點掉落,行伍出身的他畢竟不像張狀元那么文縐縐,背后給未來國父取了個通俗響亮的外號:孫大炮。事實上,直到改革開放35年后的2013年,中國鐵路里程才達到這一數字。
中國富紳有著造福桑梓的傳統美德,張謇在這方面用力尤甚,他興建學校、劇場、公園、圖書館、氣象臺……把偏處一隅、自古是罪犯流放地的南通帶入了“中國近代第一城”。而這些投入,是以大生紗廠的高額利潤做為基礎的,正如時人評論:“一旦實業受阻,必將產生雪崩?!睂Υ?,張謇有著清醒的認識,“收益當在二三十年以后,或非鄙人力所能逮”,但是,“做一分便是一分,做一寸便是一寸”。眼光之遠,胸懷之廣,百年以降,依然令人悠然神往。
1922年是中國棉紡工業空前困難的一年。歐洲各國已經從戰爭的廢墟中逐漸恢復元氣,進口紗布卷土重來。而受此前市場景氣鼓舞,中國棉紡廠采取了“加杠桿”的方式擴充產能,債務負擔普遍沉重。
大生紗廠沒能走出這輪危機,無可挽回地步入衰落。1922年出現了首次虧損,第二年甚至由于沒有資金購買原料而停工,大生各廠陸續被錢莊、銀行等債權人接管。
1926年8月24日,張謇病逝。40年后的同一天,南通的紅衛兵小將把張謇墓作為破“四舊”的對象,掘墓毀棺。
1915年,來自無錫的榮宗敬和榮德生兄弟決定在創辦棉紡廠。此時,榮氏兄弟以“茂新”和“福新”命名的面粉廠生意已經做得風生水起,對于棉紡廠,則取名“申新”。當年,申新一廠投產,有1.3萬紗錠。適逢一戰景氣,榮氏乘勢擴產,先后建成申新二、三、四廠。
1921年底,三新總公司遷入上海江西路58號辦公。這棟花了35萬銀元建造的辦公樓巍然聳立、美輪美奐,引得眾多市民圍觀。當天管理層會議上,榮宗敬慷慨激昂、意氣風發,豪言:“到我50歲時要有50萬錠子,60歲時要有60萬錠子,70歲時要有70萬錠子?!眴T工群情激奮、掌聲如雷。
1922年的棉紡織業危機導致了大生紗廠的破產,也讓申新感受到凜冽寒意。榮宗敬急需現金,有了現金,不僅能度過此劫,還能乘機收購處在困境中的其它棉紡廠,實現低成本擴張。
榮宗敬將申新、福新的全部資產抵押,向日本東亞興業會社借貸350萬日元,按當時匯率,折合220多萬兩白銀,年利率11.5%,而當時外匯市場利率是3%左右。榮宗敬的好友、上海銀行總經理陳光甫聽聞這一消息,直呼“閻王債”。榮宗敬卻認為,“人有千算,天只一算”,幾年的時間,總會有機會的。
機會來了。
1925年五卅慘案,中國掀起了抵制日貨的運動。榮宗敬敏銳預感日元將會貶值,便傾其所有、孤注一擲,大肆做空日元期貨。最終,榮宗敬成功了,在這場規??涨暗耐稒C中盈利240多萬兩白銀。
百年前的上海竟然有如此便捷的外匯衍生品交易平臺,遠東金融中心,名副其實。
歷史的吊詭在于,83年后的2008年,榮氏第三代、榮宗敬的侄孫榮智健同樣豪賭外匯交易,但這一次上天沒有眷顧榮家,虧損150多億港幣,榮智健黯然告別中信泰富,榮氏謝幕。
有了資金,榮宗敬繼續擴張,他是天生的冒險家,誓要成為實業界的王者。到1932年,申新已有9個廠,52萬紗錠,占當時華商棉紡廠紗錠總數的21%。其中,申新九廠是收購三新紗廠資產后成立的,而三新紗廠則兜兜轉轉可以追溯到中國棉紡廠的鼻祖上海機器織布局,歷史在這里仿佛得到了傳承。此時,茂新、福新的面粉產量也已占到中國面粉產量的30%以上。榮宗敬兼有了“面粉大王”和“棉紗大王”兩頂桂冠,他曾對友人說:“當今中國人,有一半是穿我的、吃我的?!?/span>
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棉紡廠要經常面對“花貴紗賤”和“外紗傾銷”兩大困境。
花貴紗賤實際上反映的是農業和工業的零和博弈,花賤傷農、花貴傷工。往往在棉花豐收時,價格較低,棉紡廠有利可圖;而在欠收時,價格較高,棉紡廠難以做到順價銷售。更直觀感性的理解,可復習中學語文教科書里的《多收了三五斗》。這對矛盾的緩解,需要有強大的政府干預(平準、補貼)和發達的金融市場(貸款、期貨),顯然這在積貧積弱的民國年間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一戰之后,日本的棉紡織品成為中國市場上國外紗布的主力,其中既有從日本本土進口的,也有在華日資工廠生產的。1936年,在華日資紗廠有200多萬紗錠,接近同期華資紗廠275萬紗錠的規模。日資紗廠的競爭力一方面來自其管理和生產效率,另一方面則來自其較低的稅費負擔和日本緊密的銀企合作關系。
當時,中日關系緊張,中國社會多次發生大規模抵制日貨運動,在此期間,民族棉紡工業得到長足發展,而當愛國運動走向低潮,民族棉紡工業就會出現經營困難。更直觀感性的理解,可觀看2003年出品的電視連續劇《大染坊》。
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榮宗敬避居香港,第二年在憂憤中去世。遵照榮宗敬遺言,他的靈柩運回無錫老家安葬,在經過一日軍關卡時,日軍指揮官下令全體集合、鳴槍致哀!
戰爭期間,榮氏在淪陷區的工廠或被炸毀或被占有,但內遷的和在上海租界繼續維持生產的工廠卻創造了巨額利潤。1942年,汪偽政府進行貨幣改革,發行中儲券,引發惡性通貨膨脹,榮氏企業乘機還清所有債務,成功實現“去杠桿”。
日本投降后,國民政府以接收的在華日資紗廠近180萬紗錠為基礎,成立了國營的中國紡織建設公司,與民爭利。盡管出生畸形、存活不長,但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家擁有百萬以上紗錠的棉紡企業。與大清國的國營企業一樣,這家民國的國營企業效率奇低,產紗率只有標準水平的37%,比同期民族棉紡廠低57%。
抗戰勝利后,民國經濟出現了一段短暫的繁榮景氣,申新各廠的紗錠數量發展到64萬,達到了巔峰。作為最大民族資本集團的話事人,榮德生自然備受各方矚目,其中也包括不法之徒。1946年,榮德生被綁架,經過討價還價,最終以50萬美元贖回。歷史總是在不斷重演。50年后,香港首富之子李澤鉅被綁架,李家豪爽支付10.38億港幣。對比贖金,當可窺探貨幣實際購買力的長期趨勢和半個世紀之間華人巨商的財富躍升。
1948年,國民黨政府實施“No Zuo No Die”的金圓券改革,引發惡性通貨膨脹。作為大宗商品的棉花棉紗,和金條、美鈔一樣,成為了當時的硬通貨。榮家用以賄賂法官和政府要員的就是棉紗,當然不是在月黑風高之時送出一車車棉紗,而是一紙可以流通轉讓的倉庫提貨單。2010年,全球市場棉花棉紗價格暴漲,棉紡工業出現多年不遇的大行情。其時,我曾與一名老者會面,他的家族原在上海經營棉紡廠,建國前后遷至香港。談話自然涉及當下熾熱的市場,我不免有些激動,老者卻十分淡定,說:“比40年代末的時候差多了?!彼巴?,目光深邃而滄桑,我微微有些赧然,在這個歷史老人面前,感覺自己像是只還沒孵出來的鵪鶉。
這是舊中國棉紡工業的最后一抹落日余暉。此時,人民解放軍已在江北陳兵百萬、厲兵秣馬。榮家面臨歷史抉擇,最后決定,“去留肝膽兩昆侖”:一部分遷移香港和海外,榮毅仁則留在國內迎接新政權,榮氏產業就此分崩離析。
張謇、榮宗敬等一代企業家,懷抱實業救國理想,卻都赍志以歿。說到底,企業的前途與國運的浮沉息息相關。在江山飄搖、神州陸沉之際,貌似巍峨的實業大廈終究只是建立在沙灘之上,隨時會被時代的巨浪打翻。
參考資料:
棉花帝國 斯溫?貝克特
一場事先張揚的超車 戴老板
上海機器織布局的官僚化現象,1878-1893 張偉保 羅志強 趙善軒
榮氏兄弟 楊旭
WTO與中國紡織工業 施禹之
四
太陽太陽像一把金梭
月亮月亮像一把銀梭
交給你也交給我
看誰織出最美的生活
——歌曲《金梭和銀梭》
1949,大江大海,改天換地。
中國棉紡工業開啟了發展的加速器。1953年,紡織工業部編制了一份“一五”期間新建棉紡生產能力180萬錠或250萬錠的建議,讓領導人定奪。毛主席拍板:300萬錠。
民國年間棉紡工業主要集中在“上青天”(上海、青島、天津),50年代之后建設的棉紡廠則是布局在內地或原有工業基礎薄弱的地方。今天鄭州、武漢、西安、甚至廈門等許多城市的棉紡路或紡織路就是那個時期建設棉紡織廠留下的時代印記。
在始于50年代的計劃經濟體制下,棉紡廠的原料和產品由國家統購統銷,棉花和棉紗價格的“剪刀差”形成了穩定的農業對工業的反哺機制。在物資匱乏的年代,棉紡織廠的職工能夠過上雖不富足、卻也溫飽的生活。工廠普遍建有職工宿舍,一些大型企業還會有浴室、商店、醫院、學校,甚至從幼兒園到大學(電大),儼然就是一個自成體系的小社會。用父母從車間“順”來的細紗管插成長棍充當“金箍棒”玩耍是很多紡織子弟美好的童年回憶,家屬大院也成了他們念茲在茲的心靈故鄉。
70年代末,江蘇省睢寧縣的蔡文面臨就業選擇,是去縣郵電局呢,還是去父親當副廠長的縣棉紡織廠?沒有太多考慮,他選擇了后者:工資高、福利好、還有很多漂亮的紡織女工。他成了工廠的宣傳科干事(那時候,張藝謀也在陜西第八棉紡織廠從事同樣的工作),--一條穩定無憂的人生道路在他面前呈現。幾年以后,他的弟弟蔡武也做了同樣的選擇。
到1978年,中國棉紡紗錠數量從建國初期的500萬錠左右發展到近1600萬錠,棉紗、棉布產量已居世界第一,棉紡織業是當時的國民經濟支柱產業。1975年四屆人大一次會議上,人民代表以熱烈的掌聲通過了國務院副總理的任命,其中有來自山西大寨的書記陳永貴和來自咸陽西北國棉一廠的勞模吳桂賢。吳桂賢時年37歲,是迄今為止共和國最年輕的副總理,對她的任命,既是特殊歷史時期的產物,也反映了棉紡工業在當時的地位。1977年,吳桂賢辭任返回西北國棉一廠,到家放下行李后,這位前副總理立刻換上工作服趕到車間,由于天色已晚,她只能上夜班。當晚,她擋了四臺車,保質保量完成了生產任務,充分體現了一代紡織女工的職業素養。
“改革春風吹滿地,中國人民真爭氣?!?983年,中國取消了實行三十年的布票,標志著人民的穿衣問題得到了根本解決。這一時期,在比較優勢的推動下,全球紡織服裝供應鏈的生產制造中心正在逐步轉移到以中國為代表的亞洲發展中國家。中國棉紡工業把目光對準了國際市場,整個行業生機勃勃,充滿了欲望和進取。八十年代初,朱逢博演唱的歌曲《金梭和銀梭》膾炙人口、風靡一時。這首歌以紡織生產工序作為比喻,鼓舞年輕人珍惜時光、追求美好未來,從側面反映了當時棉紡織業在國人心目中的地位。
1997年,中國棉紡產能增長到4200多萬錠,包括棉紡織品在內的紡織服裝出口額456億美元,成為中國出口創匯的主力品種。棉紡織品從百年前的最大宗進口商品到現在的出口明星,一進一出的轉變,卻是一個世紀的曲折跌宕、探索跋涉。
但是,光鮮數字的背后是中國棉紡工業已經走到了內外交困的路口。作為敏感商品,《多種纖維協定》等國際貿易安排對紡織品的出口設置了“天花板”;而隨著產能過剩,買方市場的形成,國營棉紡織企業日顯疲態,沉疴已久的制度性問題陡然突出。從1993年起,中國棉紡織業連續六年全行業虧損,成為“國有企業中最困難的企業”,國家已經無力為其輸血續命。
彼時,鐵腕朱相正在義無反顧地闖“搞活國有企業”的“地雷陣”,面對棉紡織業困境,他的應對之策是“供給側改革”:壓錠1000萬和國退民進。
改革的成本是,數以百萬計的紡織工人下崗。紡織路上小店里播唱的“金梭銀梭”已經換成了劉歡的“看成敗,人生豪邁,只不過是從頭再來”。睢寧縣棉紡織廠的蔡文怎么也想不通,工廠竟然破產了,自己竟然下崗了。無奈,他只能“從頭再來”,和弟弟蔡武開了一家錄像廳。為了招攬顧客,他們間或會播放一些黃色影片,但很快就被公安機關查獲。蔡文只覺得前程茫茫、生無可戀,對比那些早年去郵電局工作的伙伴,心里更是酸楚。
隨著國有資本的退出,中國棉紡工業悄然脫胎換骨。浴火重生之后,她的征途是星辰大?!,F在,她在等待著那個“燃點”。
五
能搞多大搞多大,能做多強做多強。
——21世紀初魏橋紡織標語
編織彩虹,分享天下。
——21世紀初天虹紡織標語
在國有棉紡企業進行痛苦重組之際,張士平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審閱棉紡新車間的建筑工程圖紙。
張士平,山東鄒平縣魏橋鎮人,早年經營軋花廠-----——棉花采摘后,要經過軋花機加工后才能成為棉紡廠的原料。有一次,棉花銷售困難,張士平覺得與其求爺爺告奶奶看人臉色,不如自己來用。于是創辦魏橋紡織,開始了傳奇之旅。
2001年,中國加入WTO。根據有關協定,WTO成員逐步實現紡織品和服裝自由貿易。中國出口的“天花板”不見了,仿佛天空才是極限。此后的十余年,國外商場售賣的衣服越來越多地貼上了“Made in China”的標簽,背后則是這么一組“攻城略地”的數據:2001年,中國紡織品和服裝出口額533億美元;2005年,這一數字攀升到1150億美元;2010年繼續劇增到2065億美元;2014年達到巔峰2985億美元。
作為紡織品和服裝的產業鏈的上游,中國棉紡工業也迎來高歌猛進的黃金年代。2001年,中國棉紡產能3500多萬錠,到了2013年,據估算,達到了1.3億錠左右,全球占比約50%,成為棉紡超級大國。
在上世紀90年代末棉紡行業的黑暗危局中,張士平仿佛已經看到了隧道盡頭的光明,逆勢擴張、野蠻生長。魏橋紡織的競爭策略是,形成規模經濟優勢,做到成本最低,堪稱棉紡界的“長虹”。
21世紀初,魏橋紡織的廠區里刷著“能搞多大搞多大,能做多強做多強”的標語,在當時國有棉紡廠“廠興我榮,廠衰我恥“之類的口號中,顯得鶴立雞群、霸氣側漏。2007年,魏橋紡織的棉紡紗錠數量達到了500多萬,這個數字是空前的,自工業革命以來,還沒有人想象,一家棉紡企業的規模能夠達到這個數量級。當年,魏橋紡織實現營業收入近186億元,生產棉紗89萬噸,風光一時無兩。但此后魏橋紡織的規模逐步萎縮,到2018年棉紗產量已不足巔峰時的一半。個中原因,一方面是魏橋的經營模式難以適應正在興起壯大的紡織快時尚潮流,另一方面張士平此時對棉紡已是意興闌珊,他的視野投向了另一片紅海。
在地方政府GDP主義盛行的年代,魏橋盡享政策紅利,其中的極致,就是建設自備熱電廠。能夠從頭號央企國家電網的口中奪食,必然有當地政府居間斡旋大力促成的種種微妙,魏橋紡織也投桃報李,不管形勢如何變幻,產業基地,或者說GDP,全部留在了山東,尤其是濱州。張士平的本意是通過自備電廠為魏橋紡織構筑一條“護城河”,但當他了解了電價的秘密之后,決定進軍更能發揮電力成本優勢的鋁業。這次跨界,使他成為山東首富,也使他的企業成為世界500強,當然,那是另一個江湖了?,F在,“護城河”竟然成了“黃金水道”,其價值甚至超過了它本來要護的城。2018年,魏橋紡織的電力及蒸汽部分的營業收入占比36%,但毛利卻占比83.6%,也就是說,紡紗、織布業務實際上是虧損的。
2003年,魏橋紡織成為第一家在香港聯交所主板上市的大陸棉紡織企業。之后的年報,魏橋紡織都定位自身是“中國規模最大的棉紡織制造商”或“全球規模最大的棉紡織品生產商”,但到了2014年,悄然改成了“中國紡織行業龍頭企業”。原因在于,之前的定位開始名不副實,有一家同樣在香港上市的企業已經趕了上來。
1997年,來自福建晉江的布料商人洪天祝思忖著搞一家棉紡織廠,他需要有一個精通工廠運營的合作伙伴。當時,朱永祥是南通二棉的廠長助理,有想法、不安分。兩人認識后,那啥,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當年,洪天祝創辦天虹紡織,但采取的是租賃織布機這種最低成本的方式進入了棉紡織業,原因很直接:沒錢。這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開始,卻也是當代中國棉紡工業另一段傳奇的起點。
經過仔細權衡,天虹進入了一個剛剛興起的細分市場——包芯紡織品,日后,他將成為這個領域的王者。2000年,攢了三年的錢之后,洪天祝終于買下了第一家棉紡廠——破產的睢寧縣棉紡織廠。此后,天虹又多次收購破產國有棉紡織企業,實現低成本擴張。
下崗中年人蔡文又回到了老廠,只不過工廠變成了天虹。重組后的企業不再設置宣傳科,心思活絡的蔡文被安排到辦公室,負責行政事務和接待工作。很快,他被調到天虹在無錫的營運機構工作。當時,無錫房價仍低且有藍印戶口政策,于是蔡文舉家遷至無錫。能夠到比鐵嶺還大的城市定居,蔡文繼二十多年前入職紡織廠后,再度成為鄰里艷羨的對象。蔡文的弟弟蔡武也到了天虹,因其當年開錄像廳的電子基礎,他到了公司的信息部門,之后茁壯成長為SAP關鍵用戶。
天虹紡織早年的標語是“編織彩虹,分享天下”,在眾多出身草莽、社會經驗偏強、文化知識偏弱的紡織業老板中,顯得格外清新脫俗、儒雅文藝。很多年以后,大家才明白,這個天下,并不是中國典籍中那個晦澀難解的“天下”,而是結結實實的世界地圖的“天下”。2006年開始,天虹持續在越南投資興建棉紡廠,這是帝國崛起的重要一環。幾年以后,這項極具前瞻性的投資將收獲豐厚回報。
上個世紀末中國棉花流通體制改革后,為了保護棉農利益,中國通過控制棉花進口配額的發放,使得中國棉花價格長期高于國際市場價格。2011至2013棉花年度,國家更是推出棉花臨時收儲政策,試圖以遠高于市場的收儲價格為棉花托市。這種罔顧市場大勢硬做霸盤的政策代價慘痛,一方面國家被迫買入了這三年中國棉花的大部分產量,財政負擔沉重;另一方面,國內外棉花差價急劇擴大,有些時候甚至達到每噸4、5千元,中國棉紡工業遭受沉重打擊,元氣大傷。工業反哺農業用力過猛,哺出血了。
天虹在越南的棉紡廠進口棉花沒有限制,而基于中國—東盟自由貿易協定,又使其棉紗可以零關稅進入中國市場。時勢形成的潮汐之力,將天虹送上了浪潮之巔,也引得國內幾家大型棉紡廠效仿,在之后的幾年紛紛投資越南。
中國棉紡企業的主體是早期國有或集體企業改制發展而來的,其管理團隊大都囿于一縣一市,但天虹是一家異數:其高管層出身于五湖四海,來源更是琳瑯滿目。湯道平原是睢寧棉紡織廠的車間主任,天虹收購時作為“嫁妝”一并收來的,現在已是天虹的營運總裁,江湖人稱“三爺”,屬于那種跺跺腳行業都會抖三抖的狠角兒。在天虹的董事會議上,有說“資本公積”卻被財務人員聽成“基本工資”而懵圈的胡建普通話,有“鍋里沒鹽”的南通話,有“海了”的徐州話,也有“把企業做粗做強”的港式國語。多元的文化才能造就寬廣的視野、包容的心胸和碰撞的觀點,而這正是長青企業的基石。在“人”究竟是資產還是負債的問卷中,天虹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2014年天虹棉紗產量43萬噸,超越魏橋成為棉紡一哥;到了2018年天虹已擁有350多萬紗錠,生產棉紗66萬噸,繼續維持領先的位置。今天,天虹的棉紡廠北達大漠草原的塞外,南抵風情萬種的湄公河畔,東至溫柔旖旎的江南,西到動蕩不安的小亞細亞,還有兩家棉紡廠在另一個半球的美洲興建,一個日不落棉紡帝國的版圖躍然紙上。
在中國棉紡大型企業中,魏橋和天虹在企業文化和管理風格上是最為迥異的,但他們卻成為本世紀前二十年中國棉紡界最為熠熠生輝的雙子星,分別登上了世界棉紡之巔?!耙卤惶煜隆笔且粯洞蟮脹]邊的生意,不同的細分市場需要不同的打法,而當各個領域的優秀企業不斷涌現、層出不窮之時,紡織強國也就庶幾近矣。
結語
拿了諾貝爾文學獎的作曲家鮑勃?迪倫唱道:
How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一個男人要走多遠的路)
Beforethey call him a man.
(才能被稱作男子漢。)
中國棉紡工業已然歷經漫漫長路,從1893年上海機器織布局的沖天大火到2019年天虹越南氣勢恢宏的新建工廠,走過了波瀾壯闊、滄海桑田的一個多世紀,歷盡了蹣跚、艱難、輝煌和迷茫,實現了從zero到hero的偉大跨越,也留下了一段段值得青梅煮酒笑談的傳奇佳話。
展望前路,卻是荊棘密布,近患遠憂如影隨形。
任正非在《華為的冬天》寫到:磨難是一筆財富,而我們沒有經過磨難,這是我們最大的弱點。中國棉紡工業又何嘗不是。二十年來中國棉紡工業是在寬松的國際貿易環境下凱歌前行的,外貿依存度高,一旦出口受阻,必然面臨劇烈的產業鏈重組。貿易戰的陰霾之下,中國棉紡怎么應對這可能到來的凜冬?
5G和人工智能已是風云蕩漾,必將深刻改變現有工業格局。一百多年前,當棉紡工業降臨時,手工作坊什么都沒做錯,但就是出局了。殷鑒不遠,中國棉紡工業要如何擁抱趨勢?
“周雖舊邦,其命維新?!笔侵袊?,亦是中國棉紡!
參考資料:
魏橋紡織歷年年報
天虹紡織歷年年報